本文作者:沈坤彧谢竲
37岁的兼职脱口秀演员“Fu大爷”(网名),每次上台就这样介绍自己,“我是一名常住在上海的老北京。”为了积累生活素材,他在今年3月24日注册当上了蜂鸟骑手。
4月1日浦西进入封控后,Fu大爷骑着共享单车来到街头,送外卖(主要是药品)之余,用手机镜头记录这座特殊时期中的城市。
4月3日这天,他共骑行45公里,接了22单,其中20单是药品。途经徐家汇商业区,拍下空空荡荡的街头。他将这则视频发布到网上,引来万观看量。
Fu大爷住在富民路上,他的送货范围集中在静安和徐汇两区。每天,人们跟随他的视角和克制中带点温情的讲述,观察上海中心城区从静默到一点点恢复生机的转变过程:
●5月1日,徐家汇公园里有跑步的人了;
●5月3日,富民路上保罗餐厅这一溜的铁栅栏已经全部拆除,虽然还拦着隔离带;
●5月4日,巨鹿路上一夜之间冒出无数共享单车;
●5月7日,上海街头能买到咖啡了;
●5月18日,武康路、安福路、乌鲁木齐路上已经在拆除隔离带了……
在5月接近尾声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晨报记者踏上小黄车,跟着Fu大爷笃悠悠逛一圈“巨富长”,听他一路介绍自己熟悉的那些街边小店,喂了延庆路面馆里留守的那只在网络上牵动万千人心的18岁老猫。
我们的对话随意发散,就像这时节法国梧桐上落下的“毛毛雨”,飘到哪里算哪里,从邬达克一径聊到了《爱情神话》。年间,任时代浪潮翻覆,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守着内心的规则做事、为人,善于从一切缝隙里寻找机会,懂得变通,因而生生不息。
骑行路线
巨鹿路富民路——陕西南路——长乐路——富民路——富民路调头——长乐路——华亭路——延庆路——新乐路——襄阳北路——襄阳北路调头——新乐路——延庆路——华亭路——长乐路——富民路——巨鹿路
骑行时间
分钟
巨鹿路
隔离路障拆除啦,昨天经过还在呢!
送完当天的最后一单,Fu大爷把那辆送货专用的28寸“永久牌”还给老外邻居David,在街上找了辆“哈啰”,一脚蹬在踏板上,一脚撑在上街沿上等我们。
他的右手边是在巨鹿路富民路转角开了十多年的“辉哥火锅”,但作为一个自我强调过无数遍“抠门”的人,他还是更喜欢街对面的西餐排档。从这里出发,他指给我们看自己经常去的便民洗衣店,“我有什么衣服都拿到这儿洗,老板娘特别有意思,整天乐呵呵的。你问她为啥事高兴,她也说不上来。就跟我一样,傻乐。”
巨鹿路襄阳北路的转角处,就是“山羊GOAT”。
Fu大爷:“我在里面讲过两回,可能我水平不是很高,下面的反应就不如别人讲的时候那么好。”
记者:“那你不是得尴尬死?”
Fu大爷:“我不尴尬呀,我脸皮这么厚。”
脱口秀表演的成败,很关键的一部分系于脚本。为了让自己的段子更对观众胃口,他得先体验上海人的生活,就这样注册了外卖骑手。“骑手的门槛低嘛,你要做滴滴司机,还得先有辆车不是?”
这段日子里,他和专职小哥们一起排队取快递,日均骑行六、七十公里,送四、五十单,生活是体验得很多了,但也因此而犯难。
“整天和这些小哥、药店工作人员啥的接触下来,都太正能量了,太不容易了,我发现自己写不出那种调侃、嘲讽的段子了。”
经过房价已超过13万/平方米的四方新城,就看到了在骑行圈里名气很大的“wheels”。借他自行车的邻居David是复古自行车的狂热爱好者,平时经常逛各类复古自行车小店,和每个店主都混得很熟。David借给他的就是一辆经过改造的上世纪80年代产“永久”28寸男式自行车,车身带一根充满年代感的前杠——80年代的普通上海三口之家出行,妈妈坐后座,小孩就坐杠上。
“呀!这头的栅栏拆除了嘿!”Fu大爷惊喜地叫出一声,发现陕西南路另一头的巨鹿路隔离路障已经消失。“昨天(指5月20日)下大雨,我一路骑回来,进贤路和巨鹿路上的栅栏都还在呢,真的一天天好起来了,真好!”
三辆单车一个右拐上了陕西南路,发现进贤路上的路障也已被拆除。但净顾着扭头看进贤路了,车溜出去,越过了斑马线。“红灯!你最好别闯。”Fu大爷在后面急急地喊,他对于闯红灯这件事依然心有余悸。在第一个视频里,他曾因为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闯了红灯,引发了评论区的质疑。
富民路
酒吧老板关店前贡献出了防疫物资
右转拐进长乐路,“你看这两边的梧桐树,骑在这种路上的时候,哎呀,就会觉得特别上海!”
记者:“你的爱好也挺上海,喜欢用黑胶唱片听古典乐,用老式咖啡壶煮咖啡。”
Fu大爷:“在全国人民的印象里,上海人喝咖啡,我们北京人喝豆汁。但其实我们是把它当保健品喝的,液体‘达喜’嘛,预防胃酸、胃动力不足。”
长乐路和襄阳北路的交叉口,他常去的襄乐包子店巨大的店招依然醒目,但不见了往日的蒸汽腾腾。“这包子铺是安徽老板开的,我早上6点多起来晨跑,8点去那里买早饭。去得太多了,现在只要往那一站,老板问都不用问,4个包子2个鸡蛋呗!”
长乐路上那些原先直接带动“巨富长”成为初代网红街区的潮牌服饰店门口,少了扎成堆的穿着奇装异服的年轻人,视觉上还有些不习惯。“我真的理解不了所谓的‘潮牌’,可能我抠门吧。就我身上这20多元一件的T恤,穿着也挺好。”
在长乐路富民路转角处的三角地带,一溜西餐店排开,意大利餐厅Funkadeli原先一到周末就站满人的店门口,此刻坐了几个意兴阑珊的滑板少年。但我们向右转了,“听说保罗老板几年前走了以后,两兄弟分了家,一个还是经营原来的保罗,另一个在旁边开了间小保罗,专门吃面的。”
经过了大小保罗,来到他平时专去喝金汤力的BananaMoon。“我最喜欢的金酒是个西班牙牌子,能喝出一股花味来。”
上海的讲究正是体现在这样的微处:短短一条米的富民路上,酒吧和酒吧之间还细分特色。如果这天是喝威士忌的心情,他会沿着Bananamoon多走上几米,去MaybeWhisky。
来一杯饱含泥煤味的苏格兰产单一麦芽威士忌,可以是12年的卡尔里拉,也可以是10年的阿贝。和老板天南地北一通神聊,兴致好的时候喝上三杯,微醺了就回家睡觉。
“因为早上得早起跑步嘛,朋友们都觉得我没什么生活乐趣,‘也不吃肉也不吃甜食,酒又只喝几杯,那你活着干嘛?’”
经营酒吧的是一对和他年龄相仿的上海夫妻,“他们家有个院子,里头养了一只羊驼。老板心特别善,封控前把店里的口罩、消毒液、消毒纸巾都放在门外的窗台上,贴了告示,说他们要关店了,大家有需要自取。我看了觉得挺暖的,当时还拍了照片。希望开了之后能再喝一杯聊聊。”
两家酒吧当中夹着Fumi咖啡馆,“这里不是什么网红咖啡店,但有的咖啡店你坐进去感觉就特别好。我平时带上电脑去里面工作,一下子点两杯美式。唉,不知道疫情过后会员卡还能不能用。”
富民路
宠物店老板为了13只猫狗留守
卖创意礼品的“毛太设计”是富民路上一爿开了长远的店了,“他们设计的台布,印着小笼包的制作过程,外国人很喜欢。我平时都在这里买了礼物送人,一块台布不到块钱,吸水性又好,我觉得很值。”
旁边的“河马家宠物”倒是开着门,但还不能营业。店主张老板封控前为了照顾店里9只猫和4条狗决定留下,如今已经在里面住了快两个月了。天气好,他打开门出来透透气。老板一眼认出了Fu大爷,“来来来,合个影。”一个站隔离带里,一个站外面,两颗头互相凑了凑。
老板家住浦东,收到浦东封控的通知时,只剩4个多小时了。要在这点时间里紧急联系别人来看店,显然不现实,他决定亲自守着这些动物。“煤气和热水器都是现成的,所以做饭、洗澡不成问题。浦西封控前,我去买了电饭锅和电热水壶,准备好物资。我本身也是爱动物的人,情愿辛苦自己也不能让它们吃苦。别的都还好,就是没床,开始两天,我把两张长坐垫拼在一起睡……”
Fu大爷:“哎哟,那您这腰肯定受不了!”
张老板:“你真的是懂!垫子拼一起当中有根缝嘛,刚开始腰真的不行。后来换了个圆垫子,好多了。一个多月下来,也已经习惯了。”
老板说着话朝Fu大爷头上瞄两眼,头势竟然依旧清爽。
张老板:“你这头哪里剃的啦?”
Fu大爷:“我们院儿里一阿姨给理的,她本身就是理发店的。现在路边挺多理发摊,基本上都是30块钱。”
张老板:“我这头发再长下去不能看了。”
Fu大爷:“快了,这两天马路上人越来越多了,摒牢!”
华亭路
老外介绍的裁缝,一套西装几百元!
往前骑一段,就是本帮菜餐厅“懂经爷叔”。在去年的台风天里,一盘32元的酒香草头曾温暖过他的身体和心灵。“因为我吃素,这里面其实没啥菜是我能吃的,但有一道菜是我最爱,就是酒香草头。两个字:地道。”
去年9月的一天,确切说就是上海的阿姨爷叔们在“光明邨”门口排起长队买鲜肉月饼的那天晚上,他从北京回上海。“那天风大的呀,树上的枝杈都被刮落在地。所有北京飞上海的航班里只有我们这一班落了,其他都取消了。下飞机饿得不行,但当时这条街上所有店都关了,只有这家还开着。我还拍了张照,感叹从来没见过富民路清净成这样。没想到今年4月份开始,天天能看到了。”
过了“懂经爷叔”后调个头,他要带我们去看自己的根据地。“TRESPERROS”是家西班牙小酒馆,老板是三个西班牙海归,和他的教育背景相似。
Fu大爷毕业于以“奔牛节”出名的西班牙小城潘普洛纳一所大学,念的是数学和统计应用。大学专业和他此后从事的工作全然无关,但在很多年后的这次上海疫情中,却派上一回用场——
为了尽可能少骑弯路、多送几单药,他依靠自己所学的专业优化了送货策略。这样,在骑行里程减少25%的情况下,运力反而增加了70%。
Fu大爷隔着门指给我们看墙上一张自己的照片,“是我参加越野赛,冲线的时候拍的。这里的酒卖得很公道,来自西班牙最好的红酒产地Rioja的红酒卖元一瓶,在这条街上,这个价格的红酒是很难找的。”
我们扒着酒馆大门,回忆起各自心中的西班牙美食。
记者:“我喜欢那种浸在热油里,端上来还嘶嘶作响的大虾。”
Fu大爷:“哦我知道,那叫蒜味虾,把蒜头切得细碎,放油锅里炸,炸得喷香,洒在虾身上。”
记者:“这里的特色菜是什么?”
Fu大爷:“水煮章鱼啊!把触角切了,用特制的香料炖,说得我哈喇子都出来了。”
经过他当时看AngelaBaby拍戏、被保安轰出来的弄堂,右拐进长乐路,左手边就是金刚饮食店,开了有30余年了。他常来吃上一碗素浇面。
记者:“这种小店的老板应该脾气不好吧?”
Fu大爷:“还可以,你得跟他们说上海话,说得不标准他们还特别愿意教你。我很喜欢吃上海的面,相比北京,这里的面更圆、更Q更弹,北京炸酱面其实是扁的。你要说有嚼劲,那还得是上海的面。咱们前面转弯。”
记者:“华亭路你听说过吗?”
Fu大爷:“以前是服装批发市场嘛!”
他惋惜自己没能生得更早,不然兴许能在那里买到更实惠的衣服。他平时一般去迪卡侬买衣服,但工作场合需要穿衬衫西服,就在南外滩那边找裁缝做。“我的身材很特殊(1米92),商店里买现成的很难有合适的。肩膀合适了裤子就短一截,裤子正好了肩又太宽,必须定做。”
定制西服听上去很高大上,但只要找对了人,也可以很划算。“我在南外滩那边做一套西服,连面料也就几百块钱,一件衬衫只要块,我觉得很OK。”
给他介绍裁缝的还是在领馆工作的老外,
“我觉得上海的老外可‘贼’了。他们说‘哎Fu,你要做西装给你介绍个地儿。’天知道他们都怎么找着这些‘妖泥角落头’(不起眼的地方)的。”
他讲上海话说。
延庆路
37年面馆里18岁的老猫
延庆路上那家面馆里的老猫一见他就长一声短一声地嗲叫起来。
4月1日浦西封控前,老板娘在店里留了些猫粮和水,想着让猫自己对付几天,反正5日就解封了。到了4月6日,在家里坐不住了,找了他去拿面馆钥匙,把一条猫命托付给了他。头一回,他带着猫笼去店里,打算带猫回家。老猫对着笼子露出一副“尬闷相”,他决定不勉强,大不了以后天天来喂它。
这条视频被他发到网上,28万人观看了,此后天天隔空监督他,他决定每天喂猫的时候拍一段剪进当天的视频里。
18岁的老猫还神气得很,Fu大爷在背包里找罐头的时候,它就在猫碗边竖直一根短尾巴各种蹭。大爷投喂前摸摸它的毛,捏几把头颈,附送一顿“马杀鸡”。老猫原来就喜欢他,平时他来这里吃面,猫就在他脚边蹭。“这猫也是很厉害的,对看不惯的客人要直接上爪子挠的。”
这些天老猫的嘴被他养叼了,猫粮不怎么碰,每天等着这顿猫罐头。他担心喂一个罐头猫不够吃,又怕再喂一个把它吃撑了,便用一口洋泾浜上海话劝猫,“第尼(二)只罐头阿拉分了切(吃)吧,‘劈昂(硬)柴’。”我们纠正他,“‘硬’字的发音还要再练练。”
喂猫过程中凡是路过的人都要伸头进来问一句,“店开啦?”有墨镜青年骑助动车经过,探头往里张两眼问我们,“开了哇?我想他家的面了。”
这家店开到现在37年,也算得上是宝藏小店了。但很多人至今不知其名,因为店名“随意”两字真的是以一种很随意的方式用纸糊在门上,营业中店门大开,进出的人不会特意扭头去留意。
这种对待店名的潦草态度里,透露出一种在Fu大爷看来很上海人的务实态度。“老上海人是这样的,他们踏踏实实把事情做好,不跟你玩虚的,也不做那么多面子功夫。”
这些年网红店越开越多,但往往是闹猛过一阵后就陷入沉寂,“我不喜欢凑热闹,买个网红煎饼果子还得排半小时队,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干嘛呀?”
新乐路
上海最大的特点就是公平
离开时,Fu大爷和面馆楼上探头出来的爷叔打招呼。
记者:“认得啊?”
Fu大爷:“不认得。”
记者:“不认得就瞎招呼啊?”
Fu大爷:“社牛嘛!”
他说,和自己同住一条弄堂的老爷叔、他的上海话师傅,就是这样被搭讪来的。
“每次我操一口生硬的上海话和老爷叔套近乎,爷叔就笑。‘我就跟他说,爷叔侬可以笑我,但正确的说法侬也要教我的。’爷叔一个人住,也很开心的。成天坐在藤椅里孵太阳,居委会给他送饭上门,一顿没落下过。”
有一天他缠着爷叔讲讲自己的女朋友。
老爷叔:“女朋友啊?女朋友么死特了呀!”
Fu大爷:“……”
老爷叔:“真死特了,死了五年了……是快五年了。”
“那种语气啊,就让你觉得有一种历经世事沧桑后的风轻云淡。”Fu大爷感叹。邻居里还有个70岁的爷叔,因为不会团购,有一天就跟他说,“下次你们团购咖啡也给我团一份!”
他觉得热爱咖啡的爷叔和云淡风轻孵太阳的爷叔,构成了上海人精神特质的无数个立体门面中独立的两面。他们各自都代表一部分人,但不代表所有人。上海因为这些立体的人而立体起来,这些人远比那些社交平台上千人一面的网红要鲜活得多,也耐人寻味得多。
延庆路上一路前行,经过网红咖啡“yeast”门口停下,他指着墙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