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云南省昆明市富民县的散旦镇。她位于云南省的东北部,昆明市的西北边,富民县城的东北方。“散旦”系彝语地名,意为少数民族撒梅人住的,一个逍遥而温馨的小坝子。
图/张涛
这个小坝子的村子,一个、两个、三个或是四个,被不同走向的山脉,分割在大小不一的盆地中。它们背靠着青山,面对龙泉河,追随着老公路由南向北一路流淌下去。
山脉绵延,河流不息,乡民也如山河一样,一户户、一辈辈无限地繁衍、延续下去。其中一个不大不小的盆地中,对向坐着汉营、廖营两村。东南方是汉营村,西北面是廖营村。散旦镇有好几个村子叫“营”,据说是因为古代有军队在此驻扎过。
图/张涛
东方的太阳还未完全跳出山头,清清凉凉的太阳光束就打在廖营村背后的山尖儿上。廖营村是散旦坝太阳光最先光顾的地方。
西边直达天际的一条南北走向的大山脉和两条东西走向的小山箐,把廖营村和它倚靠的小山护在中间。这座小山像一尊坐着的大佛,廖营村就蹲在它的膝下。
廖营村的中心是龙潭。龙潭一共有三个水池,方方正正的青石条,像一块块大长板子,镶在水池的四周。最上端的一个长方形水池是水的发源地,池子小而深,一黄褐色的大石从地面斜探出去,半遮住池子。
黑黝黝的池子底部,源源不断冒出的泉水吹动着出水口四周的细沙,冷不丁还呼出一排气泡。一群青黑色的小鱼,绕着摇曳的几缕水草,在出水口忙来奔去。
这个水池是村民取饮用水的地方。下面两个稍大的正方形的水池,专供洗菜和洗衣。青石条像根根枕木,从水池边向外一直延伸,把清洌洌的龙潭水输送到村子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
每块青石条的面孔上,都留下一两个光溜溜的深浅不一的凹槽。凹槽里,积蓄着晨光中泼洒的水滴和清风捎来的粉末。蘸着水滴和裹着粉末的模糊鞋印,把晨光拽得很远很远──廖营村是母亲出生的地方。
图/郑怀云
汉营村背靠东边陡峭的高山,泥石老公路穿村而过。它虽然没有龙潭,但有观音寺和土主庙。观音寺建在村子背靠的山顶的悬崖峭壁上。因一放牛老汉寻牛时,无意中在石洞里发现了一块像极观音塑像的石头,而选址在此洞口。
小小的寺院依石壁而建,玲珑别致。它曾是雕梁画栋、飞檐翘角;曾经香客接踵、香火兴盛。我孩提时,这些都不存在,已被毁于“破四旧”时期,只在遗址上修了一鸡笼大的土墙泥瓦小屋护着观音像。
阴历的大年初一,我早早起床,陪着母亲去供早斋。来来去去的妇女、孩子,穿梭在矮刺丛和山石间,远远望去,像一条彩线从山顶绕到山脚。虔诚的善男信女,在险峻的山石间踩出一条毛毛路。村民们仰视着头顶的观音,观音俯瞰着脚下的子民──汉营村是父亲的根。
土主庙高高矗立于汉营村的东北面,从老公路边的石阶向东,直立立一路攀登而上。每年农历二月十九的观音会,是汉营、廖营两个村的村民一个重大的佛教节日。农历二月十七的下午,两个村的村民陆陆续续赶到汉营村的土主庙。
图/郑怀云
十八的清晨,阳光翻过土主庙屋顶彩绘的飞檐翘角,透过高大的柏树梢,像紫色的布匹一样斜挂下来。上午八点,沐浴更衣后的洞经会的会员,早早恭候在大殿门前的台阶上。左侧(首位),鼓、铛铛、唢呐、笛、洞箫、胡琴、三弦;右侧(辅位),锣、小钹、木鱼等按序摆开。
唱经的会员列在乐班的两侧和后面。爷爷木鱼一敲,锣、鼓、唢呐、胡琴齐鸣,高亢嘹亮的乐曲直冲大殿屋顶。曲声渐缓,随着锣、鼓、扑拔的转韵和衔接,绵延清越,婉转轻舒的唱经响起。
庄严肃穆、神秘优雅的古乐,从村子的上空袅袅飘来,似雨后清新的晨雾一样,久久地萦绕、回荡在村子的周围。
在土主庙西北面,距离土主庙米地方,是水光寺。洞经唱起时,佛经也在水光寺伴着木鱼声朗朗颂起。两组同时进行,互不干扰,到聚餐时才汇合一处。
十九的午饭后,洞经会乐班与花灯组融二为一,热热闹闹地去绕山。从汉营村西北边出发,途经廖营村背后的佛光寺、汉营村东北面半山腰的天子庙、东边山顶的观音寺,再从南边绕回。
一路上,“咚咚锵──咚咚锵”,敲敲打打,不断引来看热闹的人。穿红挂绿的艺人、吃斋念佛的修行者、好奇的孩子、爱凑热闹的闲人,排成一长蛇阵。中途的天子庙和终点的观音寺,必得进去舞狮子。
随着锣、鼓、镲“咚锵──咚锵──锵锵锵”的节奏,戴着笑盈盈大佛面具的引狮人,左摇右晃地崴出。他旋转着绣球,把狮子引跳到堂前临时拼起的供桌上。毛呼呼的金黄大雄狮,随着打击乐的节拍窜上跳下、扑左拍右、抖擞鬃毛、双脚直立,节点处把一张空空的大口张得像扇簸箕。
雄狮歇息的间隙,通身黄的猫猫,拖着一根长长的大尾巴,翻跟斗,打倒踢,单腿旋转。最后出场的是耍大刀。乌黑发亮的木刀柄,银晃晃的白刀片,整把近三米长,玩转在艺人的手掌中,劈、砍、旋转,耳听呼呼的风声,眼见无数个圆。
图/张涛
四天里,村民们早来晚归,人潮一直汇聚到二十一的中午才逐渐散完。
近几十年,舞刀的技艺在村子里已经失传,把石碾砣抱到村子中心的许大力士的故事也久远得像是传说,但汉营村的花灯却从古传唱至今年年不绝。
腊月的夜里,路上寒风刺骨,排练花灯的小屋里却人声鼎沸。村里有这样的传统,每年年末一到排练花灯的时期,外出赚大钱的、做小本生意的、打工的、帮孩子带娃的,通通赶回,像上班打卡一样准时。
过春节的几天,不仅是夜晚,忙了一整年的庄稼人破天荒的大白天也可以舒舒服服地坐下来排练花灯。场上,学花灯的男女老少,三五成群拉的拉,唱的唱。放寒假在家的娃娃们,一天围着花灯转,比学花灯的大人还准时、兴奋。在场上一会儿窜到这边,一会儿又跑向那群,哪热闹往哪钻。
每年排练花灯之初,花灯组的负责人要用筛子端着肉、饭、糖、糕点、水果等贡品,到村外跪拜,把灯神恭恭敬敬地接回村里供起。正月16的晚上,一年中最后一场花灯唱结束,花灯组的全体成员又吹锣打鼓的、毕恭毕敬地连夜把灯神送到村外。
“为什么既要接回又要送出,这么麻烦?”
“怕灯神滞留村中骚扰百姓。”父亲告诉我。
中国的传统文化,无论地域大小、人口多寡,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它都会落地开花。
文/夏雨荷